伊伦的卧房里挂了一幅大油画:清末民初的一户家庭,老爷子和老太太端坐椅上,都是旧式的打扮,身边立了穿西装的儿子和有西洋风情的儿媳,前面是两个歪歪站着的小孩。旧时中国家庭合影的风韵确凿,只是儿媳是一个西方女人,两个小孩是穿了海军服的混血儿。“这是我老公一定要买的。”伊伦说。
我就躺在这间卧房里度过了我在澳门的一夜。做客也好,旅行也罢,如果能有幸在一个地方的早晨中醒来,好像就能更理直气壮地说,“××地方,我是去过的!”当晚在澳门伊伦的卧房里,我们甚至还卧谈。
确切地说,伊伦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爸爸的朋友。我爸爸是班长,她是同学。这个班级是一个夜校班,名字说起来就是“高级口译班”,那还是1997年,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高口”这样东西的时候的上海。后来伊伦就从妇幼保健医院考到澳门航空,澳门-台北,台北-澳门地飞。
“我总是差一口气。”伊伦考中学的时候,差一口气,没有进市重点的复兴,进了区重点的虹口。考大学的时候,又差了一口气,没有进本科,而是进了二医大的医科大专。谈恋爱的时候,几乎都要和恋爱四年的男友结婚了,但终于差了一口气,决定不能忍受他对自己生活的愈来愈强烈的干涉,提出了分手。对方后来一夜酒醉后迫于“形势”而草草结婚,爱或不爱地日渐中产地生活下去,只是偶尔还要在MSN上称她“老婆”。隔了千山万水的,她也不理会了。
差了那么多口气,伊伦大约也决心争气了。她考上澳门航空来澳门之后,认识了她现在的葡萄牙老公。顺便说一句,伊伦是一个真正的上海女人,她是管自己丈夫叫“老公”的,而且用上海话说起来,前面的“老”字,还含了一个下浮以后上扬的顿错感,很有一个上海老婆对家庭的自豪感。在澳门,还是在一个中西合璧的家庭里,听到这样流畅舒心的上海话,难免让人无端产生对于上海人和上海文化放之四海而皆不败的妄想。 结婚到现在已经七八年了。伊伦的老公现在跑到了马来西亚当飞行教练。说起来,他是三十岁才开始学开飞机的,本来稳当的机场工作他不干,要去开飞机。现在居然以当飞行员的教练为业,这非常不符合葡萄牙人普遍懒惰的定律,伊伦对此十分欣慰。
伊伦从小和母亲外婆在山阴路生活,她们相继去世之后,她已经没有什么牵挂,和老公在澳门租的房子,真的成了她的家。这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小到难以相信会有一个欧洲国家千里迢迢地在此殖民那么久的时间,还散布了那么多的葡人和葡国文化。虽然香港只是两个小时的气垫船,但真正的澳门生活并不需要以香港为补充。伊伦现在就是这样生活着。工作不忙,也不需要每天都去。老公几个月回来一次,她自己也澳门、马来西亚、波尔图(她老公的家乡,葡萄牙第二大城市)间歇性地飞。房子虽然是租来的,但每个月只要5000元,却是很大的公寓,完全不是香港所能提供的。
澳门更像缩小版的广州,而不是同有殖民史的香港。葡萄牙人和英国人治理有别,葡萄牙人和英国人的天性也有别。就算是两个海洋国家,殖民的又都是两个沿海的广东城市,但却没有培养出两个香港,或者两个澳门。或许英人的野心在治理香港的时候也还是膨胀,而葡人却在接管澳门的时候已经日渐式微?或许英人目光远大,一直放了长线要吊大鱼;而葡人却没有那样的胸襟和设想?这是历史原因还是城市自己的选择?在澳门的“海事博物馆”里,葡人第一次铺上红毯子的故事简短干净。葡国的船,中国的船,葡国的舰队军人,中国的渔民风俗,揉杂在一起没有什么矛盾。艺术馆里,一个叫路易士·迪美的葡萄牙人把澳门一百年前的风景用水彩娓娓道来。楼上是一个清代宫廷典籍展览,菲律宾保安乐于和人搭讪。一个一口流利广东话的葡人在走廊里高声打手机。伊伦说,这样在澳门土生土长的葡国人最麻烦,集合了中国人的心机和葡萄牙人的惰性。
伊伦家客厅里挂了张“葡国航海发现500周年”的蓝色海报。不管怎么说,500年前喜好远征和发现的葡国人,轰轰烈烈一场下来,也至少为一个“总差一口气”的上海女孩找到了她在澳门的幸福生活。
Photy by Rhyme,澳门天主教堂里的混血小女孩,2006-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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