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找工作的时候老有人问我:怎么不去凤凰试试?对我提这个问题的人中有一些是关心我这个大陆人的朋友,还有一些是面试我的人,譬如高级和通俗出版社的负责人。他们觉得我不去凤凰,也该去TVB,但就是不该找他们。
这是不是一种婉约的拒绝我已经不感兴趣。如果有时间,我会当场很诚恳地粗略讲述一遍大二时候的故事。如果没有时间,我就只好说:我已经不喜欢电视了。
听上去好像不是本雅明过,至少也该文化研究过似的。其实冤枉。不是电视节目的质量叫我愤懑——如果我愤懑,没准还很乐于投身去改天换地之类的,而是电视本身,或者说电视新闻中流动的图像给了我太大的刺激。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文化是可以专门研究的呢。
那个时候是大二暑假,所谓新闻系的小实习时间。(最近回去系里老师问我,是否觉得应该增加实习时间,我竟一时没了主意。)我在电视台一档新的新闻栏目工作,每天的主要任务是校对字幕。因为上海媒体从来不便也不敢发布对于本地进行批评报道,所以节目的生存之本就是努力揭露外地的惨剧和短处。所以我每天黄昏都是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在努力分辨陕西山西湖南河北的口音中度过,不失乐趣。
才刚开始实习的一天,我字幕工作结束以后回到家,发现父母正在收看我刚刚校好的节目。我看到我们办公室的主播甜甜的脸和胸部以上的截图。她在报道农村生活不幸或者矿工遇难之类的事情时显示出了悲悯和气愤,我父母也喜欢她。这同她在办公室里走向化妆间的摇曳感,和给亿万富翁的老公电话商量晚上在哪个海鲜馆吃什么的娇嫩感,都没联系。伴随着她的悲悯和气愤,悲惨的故事就出现了,伴随着外地口音,农村拖拉机,还有我努力校对准确的字幕。
一种强烈的感觉是:这在我家客厅电视机里播放的,不是我在电视台里校对的那期节目。那么进而言之,更不会是记者在一线采访到的那些图像资料,更不可能会是事件被当事人讲述时候的那个情况,更不用说实事本身的模样。一连串的,串到一起的,让主持人带动观众悲悯和气愤的那个东西,被环环相扣的表达所消耗,最后剩下音乐,图像,现场声,字幕和作为逻辑的画外音。
我想对我爸妈说,“这不是我原来看到的那个。”但我又没有足够抓得牢的凭据去证明。只好想,要论什么虚拟真实(Virtual Reality),电视才是最大的赢家,网络又算什么?香港有线电视的新闻主播们为什么要为自己在地铁里做广告?如果他们没有在表演的话。
这件戏剧性不足的事情奠定了我对电视新闻的态度。我相信电视不适宜直接表述实事,因为它看上去太真实。而平面媒体,因为人人都有用文字表达的经历,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人们对文字的戒心,阅读报纸新闻远比观看电视新闻更让人感觉到自己作为人的独立和尊严。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像Good Night and Good Luck里面Ed Murrow和他的节目组阻击麦卡锡的行为那样,利用观众对屏幕的迷信来打破其他迷信。但他们可以把对手从烟纱帐里纠出来,却赖不掉自己放的烟雾弹。
以上言论纯属偏见。
Photo:David Strathairn played as Edward Murrow in Good Night and Good Luck (2005), Directed by George Cloo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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