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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pspitze:2000-2628(二)

我在缆车站挑了一条绿色的方巾,上面印了白色花瓣和嫩黄花蕊的雪绒花。在2000米的高度,方巾的价格居然和山脚,和慕尼黑的市价差不多,这更加增添了我的喜爱。我把它围在脖子上,四个人就上路了。

雪绒花会增加我的勇气么?可是我很快就把脖子给忘了。我对山的预期是土,不是石头。从长江中下游平原出来的小孩对山的见识仅限于一两百米的土包。我从没有到过这样的海拔,也不知道山高到一定的程度,材料就会不同。以前地理书上说过什么雪线呀,梯级分布的植被啊,都是说说背背的,完全没有想过真的会面临这样的局面,真的就踩在这样的石头路上向上走,后来是爬。

而且,边上一米就是悬崖。我没有恐高症,但难道山路不应该有石梯和栏杆么?连一点关于安全的暗示都没有么?而周围的德国人都像度假一样,带着小孩活蹦乱跳的,像在郊野公园。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自己的行为,是历险,是运动,还是娱乐,或者完全就是无备而来的出洋相。周围人的行为让我很汗颜,觉得自己目光短浅,胆小如鼠,四肢乏力,在一座普通的、已经被开发了很久的、德国人随便玩玩的山上两腿发抖。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习惯了自己身处的自然环境,虽然心情很不堪,但在嘻嘻哈哈的德国小孩面前还是要有一点青年人的样子。这样慢慢地,步伐好像就可以跨得大一点了。我们在一段平缓的路上走着,走着,看到一块纪念牌。我们叫Atelier凑过去看看上面写了啥。他回来报告说,1968年某个雨天两个登山的人在这里被雷击中身亡。我们面面相觑,继续上路。

抵达山顶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沿着山脊的绕行,另一条是垂直上升。Atelier介绍说,前者难度较低(也只是相对而言),但时间较长,后者难度较高,需要专门的攀岩设备以及保护装置。说着,来了两个穿牛仔裤T恤衫的中年男人,背了两个小包问我们,哪条路比较近。Atelier把情况告诉了他们。他们毫不犹豫地就走向了垂直的近路。我们再次面面相觑,继续上路。

我们走得很慢,因为Joanna有过在地质实习时摔下碎石山的经历,而Atelier也在滑雪时和雪一起滑落过,而我呢,从来都没有上去过,自然也没有坠落过,所以更害怕。

走着,走着,走路这件事情变了意味,因为“路”的定义发生了变化。在城市里,路是白花花的水门汀;在乡村,路是一条黑泥土。那都是有边界的狭长区域。而在Alpspitze,路是石头堆叠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形状。这山上本来没有路,爬得人多了就爬出了路来。但是人们并不去改变山的面貌,给路整出一条人们脑中的样子,像黄山的路那样,石阶嵌成了山的一部分。相反,他们要让山自己去告诉每一个后来攀登的人,让人们自己去发现这个关于路的定义。他们只是用油漆在山壁上涂上红点,一个大意,像是高人的点拨,叫你在关键的地方不要走上绝路。他们也在知道你上去有难度的地方建了铁梯子,像公园里冒险者乐园之类的东西,只是真的贴在两千多米悬崖边上。或者给你一个能拉的铁索,借个力,缓解一下情绪。

而神奇的是,一个爬山的人,只要慢慢地爬,继续地爬,就能从各种形状的石头中,从一片混乱中看出“路”来。山路不是什么具体路,只是一种抵达高处的可能。摸摸这块石头,看看那块石头,动一动,就会慢慢知道它的承受力和稳定性,知道你是否可以把身体的重量部分地交给它。(待续)

照片:Joanna总是能够随时在镜头面前展现出她的从容。注意看她身前的救命红点。Photo by Atelier, 2005-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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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性恋爱

ivan的爸爸讲过一个他们知青的故事。在黑龙江一个很冷的冬天,同去的一位上海女知青哭着从房间里冲出来投了井。人们猜测她未必真想寻死,因为那井的深度是淹不死人的。她没有淹死,被冻在井壁上的冰给来回地撞死了。 那个女知青是被抛弃以后想到跳井的。那个把他抛弃,或者说跟她分手的男知青喜欢上了别人。这个花心的人后来又甩了好几个女朋友,之后的女朋友也都气得想把那个男人踩烂,但他的恶名居然没有严重妨碍他找到下一任的女朋友。这件事情之所以叫人气得想跳井,除了黑龙江令人绝望的寒冷和知青生活本身的困苦之外,跟当年的人普遍只谈一次恋爱有关。 或者说,只谈一次能够公开的恋爱。公开恋爱关系就跟订婚了差不多,基本上单位领导和同志们也都被舆论和小道消息通知到了。在选择公开的恋爱对象之前,所有的地下尝试都只是尝试,是没有舆论保障和责任的。而在公开之后,他们就应该众望所归地结婚了。事实上,大多数人就真的结婚了。所以恋爱在那个年代应该是比现在重得多的东西。公开恋爱之后又被公开抛弃的女人可能仅次于离了婚的状态。 想到中国实行自由恋爱在七十年代而言,也只是半个世纪都不到的事情,人们可以公开恋爱关系应该已经是时代的进步了吧。若干年前我很不情愿地像奶奶陈述我换男朋友的事情,居然得到了非常积极地反应:“对啊,多挑挑才能找到好的!不要像我!”奶奶虽然主动选择了对包办婚姻的颠覆,她对她的第二任脾气甚好的丈夫也一直不满意——因为五十年代对离婚女人的偏见是她一气之下非要赶紧再嫁的重要动机。如果晚生五十年,她相信自己能嫁得更好。 再说回七十年代那种社会性的一次性恋爱,让恋爱和婚姻之间像丝一样的顺滑。我们的父母间能传入我们耳朵的绯闻极少,难得有一点点流露都显得很珍贵,非得捕风捉影才行。不是我好事,而是我确实不能相信一代人一辈子只谈一次恋爱。一次一个朋友跟我讲她爸爸之前的女友,几乎到了要结婚的地步,终于因为不够门当户对被对方家长横刀切断。那女孩子被父母锁在家里,硬是配给了一个高干子弟,而她父亲当时也是深受打击。我觉得那才是真的,只是他们不肯说罢了。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说说那种一次性恋爱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呢?第一次恋爱就结婚的那一代人,他们是不是就像所有之前和往后的人一样幸福呢?他们是更容易融合到对子女和家庭的宽容中去,还是牺牲了那个可能更适合自己的生活呢?他们更有理由对我们这些朝三暮四,挑三拣四的人说,你们才不知道爱情呢?还是他

Alpspitze: 2000 - 2628 (四)

变换队形是持续前进的方法之一。我想起很多之前的集体旅行,团队中的每个人都在行进中化成一个角色,像戏剧中的角色那样,具备鲜亮的、特定的色彩。这种色彩在旅行结束之后就融化到社会里消失不见,如同戏剧落幕之后,情节和情绪都被散场的人群带走,演员则走到了剧场外的马路上。 Atelier是上山时候主要的领队人,ivan则殿后压阵。有时候我走在Joanna前面,有时候Joanna走在我前面。我们忍不住要说很多话,“这块石头当心”“可以从这里走”“来得及来得及”“快了快了”之类的。快到山顶的时候,Atelier把第一个登顶的殊荣让给了我。幸好山顶留了一点点残雪,给我们的登顶增加了悲壮的气氛。Atelier取出相机,我们横拍竖拍,在标志顶峰的十字架边用各种姿态在数码屏幕上显示自己形象。Joanna总说“随便给我揿一张。”但张张都神采飞扬。我们能看到远处的其他峰,在云雾稍微散开的空隙。 我们在山顶休息折腾了半天,直到身体逐渐冷却。别的登山者到了顶峰,叫ivan“随便给他揿一张”就下去了;或者环视一圈就下去了,丝毫没有留恋。小山鹰,或者是隼,在石头上盘旋,停下。他们好像只在山顶活动,因为路上并没有见到过。天空是那样苍茫,我们是那样劳累,但他们却如此灵巧,灵巧而且平和。我们的兴奋就更显得大惊小怪。他们飞一圈回来,看我们还在原地,眷恋着登高的兴致,不知做什么感想。 下山的路是漫长的。主要队形是由ivan领队,我跟在ivan后面,atelier殿后。主要方法是臀降。有一张照片是ivan回头拍我和Joanna,一个穿蓝色外套,一个穿大红外套,动作就像两个美少女战士,又像机器人。其实我们是很小心。我之所以要走在Joanna前面因为路是如此不明显,ivan又总是离开我们有一点距离,我希望自己能给Joanna留下脚步的指引,通过这样来增强我的责任感和勇气。 我们顺着山脊下山,除了那条山脊,周围应该是万丈悬崖。有的地方大概只有半米宽,好在浮云都在山脊边上,掩盖了深渊的形象。下山的道路特别无常,比上山的路更没规律。ivan总是走在很前面,因为他必须找到下一个红点。“看到了”,他会喊。 有一次我们要绕过一块悬崖边的大石头,那里安装了一根铁索。我们就要慢慢地拉着铁索挪动。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手臂是否发挥了作用,自己的脚又发挥了什么作用。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分配到了哪里,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放在平常是不可能的事情。

对电视新闻的一点偏见

在香港找工作的时候老有人问我:怎么不去凤凰试试?对我提这个问题的人中有一些是关心我这个大陆人的朋友,还有一些是面试我的人,譬如高级和通俗出版社的负责人。他们觉得我不去凤凰,也该去TVB,但就是不该找他们。 这是不是一种婉约的拒绝我已经不感兴趣。如果有时间,我会当场很诚恳地粗略讲述一遍大二时候的故事。如果没有时间,我就只好说:我已经不喜欢电视了。 听上去好像不是本雅明过,至少也该文化研究过似的。其实冤枉。不是电视节目的质量叫我愤懑——如果我愤懑,没准还很乐于投身去改天换地之类的,而是电视本身,或者说电视新闻中流动的图像给了我太大的刺激。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文化是可以专门研究的呢。 那个时候是大二暑假,所谓新闻系的小实习时间。(最近回去系里老师问我,是否觉得应该增加实习时间,我竟一时没了主意。)我在电视台一档新的新闻栏目工作,每天的主要任务是校对字幕。因为上海媒体从来不便也不敢发布对于本地进行批评报道,所以节目的生存之本就是努力揭露外地的惨剧和短处。所以我每天黄昏都是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在努力分辨陕西山西湖南河北的口音中度过,不失乐趣。 才刚开始实习的一天,我字幕工作结束以后回到家,发现父母正在收看我刚刚校好的节目。我看到我们办公室的主播甜甜的脸和胸部以上的截图。她在报道农村生活不幸或者矿工遇难之类的事情时显示出了悲悯和气愤,我父母也喜欢她。这同她在办公室里走向化妆间的摇曳感,和给亿万富翁的老公电话商量晚上在哪个海鲜馆吃什么的娇嫩感,都没联系。伴随着她的悲悯和气愤,悲惨的故事就出现了,伴随着外地口音,农村拖拉机,还有我努力校对准确的字幕。 一种强烈的感觉是:这在我家客厅电视机里播放的,不是我在电视台里校对的那期节目。那么进而言之,更不会是记者在一线采访到的那些图像资料,更不可能会是事件被当事人讲述时候的那个情况,更不用说实事本身的模样。一连串的,串到一起的,让主持人带动观众悲悯和气愤的那个东西,被环环相扣的表达所消耗,最后剩下音乐,图像,现场声,字幕和作为逻辑的画外音。 我想对我爸妈说,“这不是我原来看到的那个。”但我又没有足够抓得牢的凭据去证明。只好想,要论什么虚拟真实(Virtual Reality),电视才是最大的赢家,网络又算什么?香港有线电视的新闻主播们为什么要为自己在地铁里做广告?如果他们没有在表演的话。 这件戏剧性不足的事情奠定了我对电视新闻的态度。我相信电